100%

第六回 斗姥宮中逸雲說法 觀音庵裡環翠離塵

  話說靚雲聽說宋公已有懼意,知道目下可望無事,當向慧生夫婦請安道謝。少頃老姑子也來磕頭,慧生連忙摻起說:「這算怎樣呢,值得行禮嗎?可不敢當!」於老姑子又要替德夫人行禮,早被慧生抓住了,大家說些客氣話完事,逸雲卻也來說:「請吃飯了。」眾人回至靚雲房中,仍舊昨日坐法坐定。只是青雲不來,換了靚雲,今日是靚雲執壺,勸大家多吃一杯。德夫人亦讓二雲吃菜飲酒,於是行令猜枚,甚是熱鬧。瞬息吃完,席面撤去。德夫人說:「天時尚早,稍坐一刻,下山如何?」靚雲說:「儜五點鐘走到店,也黑不了天,我看儜今兒不走,明天早上去好不好?」德夫人說:「人多,不好打攪的。」逸雲說:「有的是屋子,比山頂元寶店總要好點。我們哥兒倆屋子讓儜四位睡,還不夠嗎?我們倆同師父睡去。」德夫人說:「你們走了,我們圖什麼呢?」逸雲說:「那我們就在這裡伺候也行。」德夫人戲說道:「我們兩口子睡一間屋。」指環翠說:「他們兩口子睡一間屋。」問逸雲:「你睡在那裡呢?」逸雲說:「我睡在儜心坎上。」德夫人笑道:「這個無賴,你從昨兒就睡在我心上,幾時離開了嗎?」大家一齊微笑。

  德夫人又問:「你幾時剃辮子呢?」逸雲搖頭道:「我今生不剃辮子了。」德夫人說:「不是這廟裡規定三十歲就得剃辮子嗎?」答道:「也不一定,倘若嫁人走的呢,就不剃辮子了。」問:「你打算嫁人嗎?」答:「不是這個意思,我這些年替廟裡掙的功德錢雖不算多,也夠贖身的分際了,無論何時都可以走。我目下為的是自己從小以來,凡有在我身上花過錢的人,我都替他們念幾卷消災延壽經,稍盡我點報德的意思,念完了我就走,大約總在明年春夏天罷。」德夫人說:「你走,可以到我們揚州去住幾天,好不好呢?」逸雲說:「很好,我大約出門先到普陀山進香,必走過揚州,儜開下地名來,我去瞧儜去。」老殘說:「我來寫,儜給管筆給張紙我。」靚雲忙到抽屜裡取出紙筆遞與老殘,老殘就開了兩個地名遞與逸雲說:「儜也惦記著看看我去呀!」逸雲說:「那個自然。」又談了半天話,轎夫來問過數次,四人便告辭而去。送了打攪費二十兩銀子,老姑子再三不肯收,說之至再,始強勉收去。老姑子同逸雲、靚雲送出廟門而歸。

  這裡四人回到店裡,天尚未黑,德夫人把山頂與逸雲說的話一一告訴了慧生與老殘,二人都贊歎逸雲得未曾有。慧生問夫人道:「可是呢,你在山頂上說愛極了他,你想把他怎樣,後來沒有說下去。到底你想把他怎樣?」德夫人說:「我想把他替你收房。」慧生說:「感謝之至,可行不行呢?」夫人道:「別想吃天鵝肉了,大約世界上沒有能中他的意了。」慧生道:「這個見解倒也是不錯的,這人做妾未免太褻瀆了,可是我卻不想娶這麼一個妾,到真想結交這麼一個好朋友。」老殘說:「誰不是這麼想呢?」環翠說:「可惜前幾年我見不著這個人,若是見著,我一定跟他做徒弟去。」老殘說:「你這話真正糊塗,前幾年見著他,他正在那裡熱任三爺呢,有啥好處?況且你家道未壞,你家父母把你當珍寶一樣的看待,也斷不放你出家,到是此刻卻正是個機會,逸雲的道也成了,你的辛苦也吃夠了,你真要願意,我就送你上山去。」環翠因提起他家舊事,未免傷心,不覺淚如雨下,掩面啜泣。聽老殘說道送他上山,此時卻答不出話來,只是搖頭。德夫人道:「他此時既已得了你這麼個主兒,也就離不開了。」

  正在說話,只見慧生的家人連貴進來回語,立在門口不敢做聲。慧生問:「你來有什麼事?」連貴稟道:「昨兒王媽回來就不舒服的很,發了一夜的大寒熱,今兒一天沒有吃一點什麼,只是要茶飲。老爺車上的轅騾也病倒了,明日清早開車恐趕不上。請老爺示下,還是歇半天,還是怎麼樣?」慧生說:「自然歇一天再看,騾子叫他們趕緊想法子。王媽的病請鐵老爺瞧瞧,抓劑藥吃吃。」正要央求老殘,老殘說:「我此刻就去看。」站起身來就走。少頃回來對慧生說:「不過冒點風寒,一發散就好了。」

  此時店家已送上飯來,卻是兩分,一分是本店的,一分是宋瓊送來的。大家吃過了晚飯,不過八點多鐘,仍舊坐下談心。德夫人說:「早知明日走不成功,不如今日住在斗姥宮了,還可同逸雲再談一晚上。」慧生說:「這又何難,明日再去花上幾個轎錢,有限的很。」老殘道:「我看逸雲那人灑脫的很,不如明天竟請他來,一定做得到的。我正有話同他商量呢。」慧生說:「也好,今晚寫封信,我們兩人聯名請他來,今晚交與店家,明日一早送去。」老殘說:「甚好,此信你寫我寫?」慧生說:「我的紙筆便當,就是我寫罷。」

  當時寫好交與店家收了,明日一早送去。老殘遂對環翠道:「你剛才搖頭,沒有說話,是什麼意思?我對你說罷:我不是勒令要你出家,因為你說早幾年見他,一定跟他做徒弟。我所以說早年是萬不行的,惟有此刻倒是機會,也不過是據理而論,其實也是做不到的事情。何以呢,其餘都無難處,第一條:現在再要你去陪客,恐怕你也做不到了。若說逸雲這種人真是機會難遇,萬不可失的,其如廟規不好何?」

  環翠說:「我想這一層到容易辦,他們凡剃過頭的就不陪客,倘若去時先剃頭後去,他就沒有法子了。只是有兩條萬過不去的關頭:第一,承你從火水中搭救我出來,一天恩德未報,我萬不能出家,於心不安﹔第二,我還有個小兄弟帶著,交與誰呢?所以我想只有一個法子,明天等他來,無論怎樣,我替他磕個頭,認他做師父,請他來生來度我,或者我伺候你老人家百年之後,我去投奔他。」

  老殘道:「這倒不然,你說要報恩,你跟我一世,無非吃一世用上一世,那會報得了我的恩呢?倘若修行成道,那時我有三災八難,你在天上看見了,必定飛忙來搭救我,那才是真報恩呢。或者竟來度我成佛作祖,亦未可知。至於你那兄弟更容易了,找個鄉下善和老兒,我分百把銀子替他置個二三十畝地,就叫善和老兒替他管理撫養成人,萬一你父親未死,還有個會面的日期。只是你年輕的人,守得住守不住,我不能知道,是一難﹔逸雲肯收留你不肯收留你,是第二難。且等明日逸雲到來,再作商議。」德夫人道:「鐵叔叔說的十分有理,且等逸雲到來再議罷。」大家又說了些閒話,各自歸寢。

  次日八點鐘,諸人起來,盥漱方畢,那逸雲業已來到。四人見了異常歡喜,先各自談了些閒話,便說到環翠身上。把昨晚議論商酌的話,一一告知逸雲。逸雲又把環翠仔細一看,說:「此刻我也不必說客氣話了,鐵姨奶奶也是個有根器的人,你們所慮的幾層意思,我看都不難。只有一件難處,我卻不敢應承。我先逐條說去:第一條,我們廟裡規矩不好,是無妨礙的,你也不必先剪頭髮,明道不明道,關不到頭髮的事。我們這後山,有個觀音庵,也是姑子廟。裡頭只有兩個姑子,老姑子叫慧淨,有七十多歲,小姑子叫清修,也有四十多歲了。這兩個姑子皆是正派不過的人,與我都極投契。不過只是尋常吃齋念佛而已,那佛菩薩的精義,他卻不甚清楚。在觀音庵裡住,是萬分妥當的。第二條,他的小兄弟的話呢,也不為難。我這傲來峰腳下有個田老兒,今年六十多歲了,沒有兒子。十年前他老媽媽勸他納個妾,他說:『沒有兒子將來隨便抱一個就是了。若是納了妾,我們這家人家,今兒吵,明兒鬧,可就過不成安穩日子了。你留著俺們兩個老年人多活幾年罷!況且這納妾是做官的人們做的事,豈是我們鄉農好做得嗎?』因此他家過得十分安靜,從去年常托我替他找個小孩子。他很信服我,非我許可的他總不要,所以到今兒還沒選著。他家有二三百畝地的家業,不用貼他錢,他也是喜歡的,只是要姓他的姓。不怕等二老歸天後再還宗,或是兼祧兩姓俱可。」環翠說道:「我家本也姓田。」逸雲道:「這可就真巧了。第三層,鐵老爺,你怕你姨太太年輕守不住,這也多慮,我看他一定不會有邪想的。你瞧他眼光甚正,外平內秀,決計是仙人墮落,難已受過,不會再落紅塵的了。以上三件,是你們諸位所慮的,我看都不要緊。只是一件甚難,姨太太要出家是因我而發,我可是明年就要走的人,把他一個人放在個荒涼寂寞的姑子庵裡,未免太苦。倘若可以明道呢,就辛苦幾年也不算事。無奈那兩個姑子只會念經吃素,別的全不知道。與其苦修幾十年,將來死了,不過來生變個富貴女人,這也就大不合算了!倒不如跟著鐵老爺,還可講幾篇經,說幾段道,將來還有個大澈大悟的指望,這是一個難處。若說教我也不走,在這裡陪他,我卻斷做不到,不敢欺人。」環翠道:「我跟師父跑不行嗎?」逸雲大笑道:「你當做我出門也像你們老爺,僱著大車同你坐嗎?我們都是兩條腿跑,夜裡借個姑子廟住住,有得吃就吃一頓,沒得吃就餓一頓,一天儘量我能走二百多里地呢。你那三寸金蓮,要跑起來怕到不了十里,就把你累倒了!」環翠沉吟了一會,說:「我放腳行不行?」逸雲也沉吟了一會,對老殘說道:「鐵爺,你意下何如?」老殘道:「我看這事最要緊的是你肯提挈他不肯,別的都無關係。」

  環翠此刻忽然伶俐,也是他善根發動,他連忙跪到逸雲眼前,淚流滿面說:「無論怎樣都要求師父超度。」逸雲此刻竟大剌剌的,也不還禮,將他拉起說:「你果然一心學佛,也不難。我先同你立約:第一件到老姑子廟後,天天學走山道,能把這崎嶇山道,走得如平地一般,你的道就根基立定了。將來我再教你念經說法。大約不過一年的恨苦,以後就全是樂境了。古人云:『十月胎成。』也大概不錯的,你再把主意拿定一定。」環翠道:「主意已定,同我們老爺意思一樣。只要跟著師父,隨便怎樣,我斷無悔恨就是了。」

  老殘立起身來,替逸雲長揖說:「一切拜托。」逸雲慌忙還禮說:「將來靈山會上,我再問儜索謝儀罷。」老殘道:「那時候還不知道誰跟誰要謝儀呢?」大家都笑了。環翠立起來替慧生夫婦磕了頭道:「蒙成就大德。」末後替老殘磕頭,就淚如雨下說:「只是對不住老爺到萬分了。」老殘也覺淒然,隨笑說道:「恭喜你超凡入聖。幾十年光陰迅速,靈山再會,轉眼的事情。」德夫人也含著淚說:「我傷心就不能像你這樣,將來倘若我墮地獄,還望你二位早來搭救。」逸雲說:「德夫人卻萬不會下地獄。只是有一言奉勸,不要被富貴拴住了腿要緊!後會有期。」

  老殘忙去開了衣箱,取出二百兩銀子交與逸雲設法佈置,又把環翠的兄弟叫來,替逸雲磕頭。逸雲收了一百兩銀子說:「儘夠了。不過田老兒處備分禮物,觀音庵捐點功德,給他自己置備四季道衣,如此而已。」德慧生說:「我們也送幾個錢,表表心意。」同夫人商酌,夫人說:「也是一百兩罷。」逸雲說:「都用不著了,出家人要多錢做什麼?」

  店家來問開飯,慧生說:「開罷。」飯後,逸雲說:「我此刻先去到田老兒同觀音庵兩處說妥了,再來回信,究竟也得人家答應,才能算數呢。」道了一聲,告辭去了。

  這裡老殘一面替環翠收拾東西,一面說些安慰話,環翠哭得淚人兒似的,哽咽不止。德夫人也勸道:「在旁的人萬不肯拆散你們姻緣,只因為難得有這麼一個逸雲,我實在是沒法,有法我也同你去了。」環翠含淚道:「我知道是好事,只是站在這裡就要分離,心上好像有萬把鋼刀亂扎一樣,委實難受!」慧生道:「明年逸雲朝南海,必定到我們那裡去,你一定隨同去的,那時就可以見面,何必傷心呢!」過了一刻,環翠也收住了淚。

  太陽剛下山的時候,逸雲已經回來,對環翠說:「兩處都說好了,明日我來接你罷。」德夫人問:「此刻你怎樣?」逸雲說:「我回廟裡去。」德夫人說:「明日我們還要起身,不如你竟在我們這兒睡一夜罷。本來是他們兩個官客睡一處,我們兩個堂客睡一處的,你竟陪我談一夜罷。你肯度鐵奶奶,難道不肯度我德奶奶嗎?」逸雲笑道:「那也使得。儜這個德奶奶已有德爺度你了。自古道:『儒釋道三教』,沒有你們德老爺度他,他總不能成道的。」德夫人道:「此話怎講?」逸雲道:「『德』字為萬教的根基,無德便是地獄。種子有德,再從德裡生出慧來,沒有一個不成功的了。」德夫人道:「那不過是個名號,那裡認得真呢?」逸雲說:「名者,命也,是有天命的。他怎麼不叫德富、德貴呢?可見是有天命的了,我並非當面奉承,我也不騙錢花,你們三位將來都要證果的,不定三教是那一教便了。」德夫人說:「我終不敢自信,請你傳授口訣,我也認你做師父。」逸雲道:「師父二字語重,既是有緣,我也該奉贈一個口訣,讓儜依我修行。」

  德夫人聽了歡喜異常,連忙扒下地來就磕頭喊師父。逸雲也連忙磕頭說:「可折死我了。」二人起來,逸雲說:「請眾人回避。」三人出去,逸雲向德夫人耳邊說了個「夫唱婦隨」四個字。德夫人詫異道:「這是口訣嗎?」逸雲道:「口訣本係因人而施,若是有個一定口訣,當年那些高真上聖早把他刻在書本子上了。你緊記在心,將來自有個大澈大悟的日子,你就知道不是尋常的套話了。佛經上常說:『受記成佛』,你能受記,就能成佛﹔你不受記,就不能成佛。你們老爺現在心上已脫塵網,不出三年必棄官學道,他的覺悟在你之先,此時不可說破。你總跟定他走,將來不是一個馬丹陽、一個孫不二嗎?」德夫人凝了一會神,說:「師父真是活菩薩,弟子有緣,謹受記,不敢有忘。」又磕了一個頭。

  其時外間晚飯已經開上桌子,王媽竟來伺候。德夫人說:「你病好了嗎?」王媽說:「昨夜吃了鐵爺的藥,出了一身汗,今日全好了。上午吃了一碗小米稀飯,一個饅頭,這會子全好了。」

  當時五人同坐吃飯,德慧生問逸雲道:「儜何以不吃素?」逸雲說:「我是吃素,佛教同你們儒教不同,例得吃素。」慧生說:「我看你同我們一樣吃的是葷哩。」逸雲說:「六祖隱於四會獵人中,常吃肉邊菜。請問肉鍋裡煮的菜算葷算素?」慧生說:「那自然算葷。」逸雲說:「六祖他卻算吃素,我們在斗姥宮終日陪客,那能吃素呢?可是有客時吃葷,無客時吃素,儜沒留心我在葷碗裡仍是夾素菜吃?」環翠說道:「當真我倒留心的,從沒見我師父吃過一塊肉同魚蝦之類。」逸雲道:「這也是世出世間法裡的一端。」老殘問道:「倘若竟吃肉,行不行呢?」逸雲道:「有何不可,倘若有客逼我吃肉,我便吃肉,只是我不自己找肉吃便了。若說吃肉,當年濟顛祖師還吃狗肉呢!也擋不住成佛。地獄裡的人吃長齋的,不計其數,總之,吃葷是小過犯,不甚要緊。譬如女子失節,是個大過犯,比吃葷重萬倍。試問你們姨太太失了多少節了?這罪還數得清嗎?其實,若認真從此修行,同那不破身的處子毫無分別。因為失節不是自己要失的,為勢所迫,出於不得已,所以無罪。」大家點頭稱善。

  飯畢之後,連貴上來回道:「王媽病已好了,轅騾又換了一個,明天可以行了。請老爺示下,明天走不走呢?」慧生看德夫人,老殘說:「自然是走。」德夫人說:「明天再住一天何如?」老殘說:「千里搭涼棚,終無不散的筵席。」逸雲說:「依我看,明天午後走罷。清早我先同鐵老爺、奶奶送田頭兄弟到田老莊上,去後同鐵老爺到觀音庵,都安置好了儜再走,鐵老爺也放心些。」大家都說甚是。

  一宿無話。次日清晨,老殘果隨逸雲將環翠兄弟送去,又送環翠到觀音庵。見了兩個姑子,囑托了一番,老姑子問:「下髮不下呢?」逸雲說:「我不主剃頭的,然佛門規矩亦不可壞。」將環翠頭髮打開剪了一綹,就算剃度了,改名環極。

  諸事已畢,老殘回店,告知慧生夫婦,贊歎不絕。隨即上車起行,無非「荒村雨露眠宜早,野店風霜起要遲」。八九日光陰,已到清江浦。老殘因有個親戚住在淮安府,就不同慧生夫婦同道,逕一車拉往淮安府去。這裡慧生夫婦僱了一個三艙大南灣子,逕往揚州去。

  未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
第七回 銀漢浮槎仰瞻月姊 森羅寶殿伏見閻王

  話說德慧生攜眷自赴揚州去了,老殘卻一車逕拉到淮安城內投親戚。你道他親戚是誰?原來就是老殘的姊丈。這人姓高名維,字曰摩詰。讀書雖多,不以功名為意。家有田原數十頃,就算得個小小的富翁了。住在淮安城內勺湖邊上。這勺湖不過城內西北角一個湖,風景倒十分可愛。湖中有個大悲閣,四面皆水﹔南面一道板橋有數十丈長,紅欄圍護﹔湖西便是城牆。城外帆檣林立,往來不斷。到了薄暮時候,女牆上露出一角風帆,掛著通紅的夕陽,煞是入畫。這高摩詰在這勺湖東面,又買了一塊地,不過一畝有餘,圈了一個槿籬,蓋了幾間茅屋,名叫「小輞川園」。把那湖水引到園中,種些荷花,其餘隙地,種些梅花桂花之類,卻用無數的小盆子,栽月季花。這淮安月季本來有名,種數極多,大約有七八十個名頭,其中以藍田碧玉為最。

  那日老殘到了高維家裡,見了他的胞姊。姊弟相見,自然格外的歡喜。坐了片刻,外甥男女都已見過,卻不見他姊丈。便啟口問道:「姊丈哪裡去了?想必又到哪家赴詩社去了罷。」他大姊道:「沒有出門,想必在他小輞川園裡呢。」老殘道:「姊丈真是雅人,又造了一個花園了。」大姊道:「咦,哪裡是什麼花園呢,不過幾間草房罷了。就在後門外,不過朝西北上去約一箭多遠就到了。叫外甥小鳳引你去看罷,昨日他的藍田碧玉開了一朵異種,有碗口大,清香沁人,比蘭花的香味還要清些。你來得正好,他必要捉你做詩哩。」老殘道:「詩雖不會做,一嘴賞花酒總可以擾得成了。」

  說著就同小鳳出了後門,往西不遠,已到門口。進門便是一道小橋,過橋迎面有個花籬擋住,順著迴廊往北行數步,往西一拐,就到了正廳。上面橫著塊扁額,寫了四個大字是「散花斗室」。進了廳門,只見那高摩詰正在那裡拜佛。當中供了一尊觀音像,面前正放著那盆藍田碧玉的月季花。

  小鳳走上前去,看他拜佛起來,說道:「二舅舅來了。」高維回頭一著,見了老殘,歡喜的了不得,說:「你幾時來的?」老殘說:「我剛才來的。」高維說:「你來得正好。你看我這花今年出的異種。你看這一朵花,總有上千的瓣子。外面看像是白的,細看又帶綠色,定神看下去。彷彿不知有若干遠似的。平常碧玉,沒有香味,這種卻有香,而又香得極清,連蘭花的香味都顯得濁了。」老殘細細的聞了一回,覺得所說真是不差。高維忙著叫小童煎茶,自己開廚取出一瓶碧羅春來說:「對此好花,若無佳茗,未免辜負良朋。」老殘笑道:「這花是感你好詩來的。」高維道:「昨日我很想做兩首詩賀這花,後來恐怕把花被詩熏臭了,還是不做的好。你來倒是切切實實的做兩首罷!」老殘道:「不然,大凡一切花木,都是要用人糞做肥料的。這花太清了,用糞恐怕力量太大。不如我們兩個做首詩,譬如放幾個屁,替他做做肥料,豈不大妙!」二人都大笑了一回。此後老殘就在這裡,無非都是吃酒、談詩、養花、拜佛這些事體,無庸細述。

  卻說老殘的家,本也寄居在他姊丈的東面,也是一個花園的樣子。進了角門有大荷花池。池子北面是所船房,名曰「海渡杯」。池子東面也是個船房。面前一棵紫藤,三月齊花,半城都香,名曰「銀漢浮槎」。池子西面是一派五間的水榭,名曰「秋夢軒」。海渡杯北面,有一堂太湖石,三間蝴蝶廳,廳後便是他的家眷住居了。

  老殘平常便住在秋夢軒裡面。無事時,或在海渡杯裡著棋,或在銀漢浮槎裡垂釣,倒也安閑自在。一日在銀漢浮槎裡看《大圓覺經》,看得高興,直到月輪西斜,照到槎外如同水晶世界一般,玩賞許久,方去安睡,自然一落枕便睡著了。夢見外邊來了一個差人模樣,戴著一頂紅纓大帽,手裡拿了許多文書,到了秋夢軒外間椅子上坐下。老殘看了,甚為詫異。心裡想:「我這裡哪得有官差直至臥室外間,何以家人並不通報?」

  正疑慮間,只見那差人笑吟吟的道:「我們敝上請你老人家去走一趟。」老殘道:「你是哪衙門來的,你們貴上是誰?」那差人道:「我們敝上是閻羅王。」老殘聽了一驚,說道:「然則我是要死了嗎?」那差人答道:「是。」老殘道:「既是死期已到,就同你走。」那差人道:「還早著呢,我這裡今天傳的五十多人,你老人家名次在儘後頭呢!」手中就捧上一個單子上來。看真是五十多人,自己名字在三十多名上邊。老殘看罷說道:「依你說,我該甚麼時候呢?」那差人道:「我是私情,先來給你老人家送個信兒,讓你老人家好預備預備,有要緊話吩咐家人好照著辦。我等人傳齊了再來請你老人家。」老殘說:「承情的很,只是我也沒有甚麼預備,也沒有什麼吩咐,還是就同你去的好。」那差人連說:「不忙,不忙。」就站起來走了。

  老殘一人坐在軒中,想想有何吩咐,直想不出。走到窗外,覺得月明如晝,景象清幽,萬無聲籟,微帶一分悽慘的滋味。說道:「噯!我還是睡去罷,管他甚麼呢。」走到自己臥室內,見帳子垂著,牀前一雙鞋子放著。心內一驚說:「呀!誰睡在我牀上呢?」把帳子揭開一看,原來便是自己睡得正熟。心裡說:「怎會有出兩個我來?姑且搖醒牀上的我,看是怎樣。」極力去搖,原來一毫也不得動。心裡明白,點頭道:「此刻站著的是真我,那牀上睡的就是我的屍首了。」不覺也墮了兩點眼淚,對那屍首說道:「今天屈你冷落半夜,明早就有多少人來哭你,我此刻就要少陪你了。」回首便往外走。

  煞是可怪,此次出來,月輪也看不見了,街市也不是這個街市了,天上昏沉沉的,像那刮黃沙的天氣將晚不晚的時候。走了許多路,看不見一個熟人,心中甚是納悶,說:「我早知如此,我不如多賞一刻明月,等那差人回來同行,豈不省事。為啥要這麼著急呢?」

  忽見前面有個小童,一跳一跳的來了,正想找他問個路,逕走到面前,原來就是周小二子。這周小二子是本宅東頭一個小戶人家的娃子,前兩個月吊死了的。老殘看見他是個熟人,心裡一喜,喊道:「你不是周小二子嗎?」那周小二子抬頭一看,說:「你不是鐵二老爺嗎?你怎麼到這裡來?」老殘便將剛才情形告訴說了一遍。周小二子道:「你老人家真是怪脾氣。別人家賴著不肯死,你老人家著急要死,真是稀罕!你老人家此刻打算怎樣呢?」老殘道:「我要見閻羅王,認不得路。你送我去好不好?」周小二子道:「閻羅王宮門我進不去,我送你到宮門口罷!」老殘道:「就是這麼辦,很好。」說著,不消費力,已到了閻羅王宮門口了。周小二子說道:「你老人家由這東角門進去罷。」老殘道:「費你的心,我沒有帶著錢,對不住你。」周小二子道:「不要錢,不要錢。」又一跳一跳的去了。

  老殘進了東角門,約有半里多路,到了二門,不見一個人。又進了二門,心裡想道:「直往裡跑也不是個事。」又走有半里多路,見是個殿門,不敢造次,心想:「等有個人出來再講。」卻見東邊朝房裡走出一個人來。老殘便迎了上去。只見那人倒先作了個揖,口中說道:「補翁,久違的很了。」老殘仔細一看,見這人有五十多歲,八字黑鬚,穿了一件天青馬褂,彷彿是呢的,下邊二藍夾袍子。滿面笑容問道:「閣下何以至此?」老殘把差人傳訊的話說了一遍。那人道:「差人原是個好意,不想你老兄這等性急,先跑得來了,沒法只好還請外邊去散步一回罷。此刻是五神問案的時候,專訊問那些造惡犯罪的人呢。像你老兄這起案子,是個人命牽連,與你毫不相干。不過被告一口咬定,須要老兄到一到案就了結的。請出去遊玩遊玩,到時候我自來奉請。」

  老殘道了「費心」,逕出二門之外,隨意散步。走到西角門內,看西面有株大樹,約有一丈多的圍圓,彷彿有一個人立在樹下。心裡想走上前去同他談談,這人想必也是個無聊的人。及至走到跟前一看,原來是個極熟的人。這人姓梁名海舟,是前一個月死的。老殘見了不覺大喜,喊道:「海舟兄,你在這裡嗎?」上前作了一個揖。那梁海舟回了半個揖。

  老殘道:「前月分手,我想總有好幾十年不得見面,誰想不過一個月,竟又會晤了,可見我們兩人是有緣分。只是怎樣你到今還在這裡呢,我不懂的很。」那梁海舟一臉的慘淡顏色,慢騰騰的答道:「案子沒有定。」老殘道:「你有甚麼案子?怎會耽擱許久?」梁海舟道:「其實也不算甚事,欠命的命已還,那還有餘罪嗎?只是轇葛的了不得。幸喜我們五弟替了個人情,大約今天一堂可以定了。你是甚麼案子來的?」老殘道:「我也不曉得呢。適才裡面有個黑鬚子老頭兒對我說,沒有甚麼事,一堂就可以了案的。只是我不明白,你老五不是還活著沒有死嗎,怎會替你托人情呢?」梁海舟道:「他來有何用,他是托了一個有道的人來解散的。」老殘點頭道:「可見還是道比錢有用。你想,你雖不算富,也還有幾十萬銀子家私,到如今一個也帶不來。倒是我們沒錢的人痛快,活著雙肩承一喙,死後一喙領雙肩,歇耗不了本錢,豈不是妙。我且問你:既是你也是今天可以了案的,案了之後,你打甚麼主意?」梁海舟道:「我沒有甚麼主意,你有甚麼主意嗎?」

  老殘道:「有,有,有。我想人生在世是件最苦的事情,既已老天大赦,放我們做了鬼。這鬼有五樂,我說給你聽:一不要吃﹔二不要穿﹔三沒有家累﹔四行路便當,要快頃刻千里,要慢蹲在那裡,三年也沒人管你﹔五不怕寒熱,雖到北冰洋也凍不著我,到南海赤道底下也熱不著我。有此五樂,何事不可為?我的主意,今天案子結了,我就過江。先游天台、雁宕,隨後由福建到廣東看五嶺的形勢,訪大庾嶺的梅花。再到桂林去看青綠山水。上峨媚、上北順太行轉到西嶽,小住幾天,回到中嶽嵩山。玩個夠轉回家來,看看家裡人從我死後是個甚麼光景,托個夢勸他們不要悲傷。然後放開腳步子來,過瀚海,上崑崙,在崑崙山頂上最高的所在結個茅屋,住兩年再打主意。一個人卻也稍嫌寂寞,你同我結了伴兒好不好?」梁海舟只是搖頭說:「做不到,做不到。」

  老殘以為他一定樂從,所以說得十分興高采烈。看他連連搖頭,心裡發急道:「你這個人真正糊塗!生前被幾兩銀子壓的氣也喘不得一口,焦思極慮的盤算,我勸了你多回決不肯聽。今日死了,半個錢也帶不來,好容易案子已了,還不應該快活快活嗎?難道你還去想小九九的算盤嗎?」只見那梁海舟也發了急,皺著眉頭瞪著眼睛說道:「你才直下糊塗呢。你知道銀子是帶不來的,你可知道罪孽是帶得來的罷!銀子留下給別人用,罪孽自己帶來消受。我才說是這一案欠命的案定了,還有別的案子呢!我知道哪一天是了期?像你這快活老兒,吃了燈草灰,放輕巧屁哩!」老殘見他十分著急,知他心中有無數的懊惱,又看他面色慘白,心裡也替他難受,就不便說下去了。

  正在默然,只見那黑鬚老頭兒在老遠的東邊招手,老殘慌忙去了,走到老頭兒面前。老頭兒已戴上了大帽子,卻還是馬褂子。心裡說道:「原來陰間也是本朝服飾。」隨那老頭兒進了宮門,卻仍是走東角門進。大甬道也是石頭鋪的,與陽間宮殿一般,似乎還要大些。走盡甬道,朝西拐彎就是丹墀了。上丹墀彷彿是十級。走到殿門中間,卻又是五級。進了殿門,卻偏西邊走約有十幾丈遠,又是一層臺子。從西面階級上去,見這臺子也是三道階路。上了階,就看見閻羅天子坐在正中公案上,頭上戴的冕旒,身上著的古衣冠,白面黑鬚,於十分莊嚴中卻帶幾分和藹氣象。離公案約有一丈遠的光景,那老者用手一指,老殘明白是叫他在此行禮了,就跪下匍匐在地。看那老者立在公案西首,手中捧了許多簿子。

  只見閻羅天子啟口問道:「你是鐵英嗎?」老殘答道:「是。」閻羅又問:「你在陽間犯的何罪過?」老殘說:「不知道犯何罪過。」閻羅說:「豈有個自己犯罪自己不知道呢?」老殘道:「我自己見到是有罪過的事,自然不做,凡所做的皆自以為無罪的事。況且陽間有陽間律例,陰間有陰間的律例。陽間的律例,頒行天下,但凡稍知自愛的,皆要讀過一兩遍,所以干犯國法的事沒有做過。至於陰間的律例,世上既沒有頒行的專書,所以人也無從趨避,只好憑著良心做去。但覺得無損於人,也就聽他去了。所以陛下問我有何罪過,自己不能知道,請按律定罪便了。」閻羅道:「陰律雖無頒行專書,然大概與陽律彷彿。其比陽律加密之處,大概佛經上已經三令五申的了。」老殘道:「若照佛家戒經科罪,某某之罪恐怕擢髮難數了。」閻羅天子道:「也不見得,我且問你,犯殺律嗎?」老殘道:「犯。既非和尚,自然茹葷。雖未擅宰牛羊,然雞鴨魚蝦,總計一生所殺,不計其數。」閻羅頷之。又問:「犯盜律否?」答日:「犯。一生罪業,惟盜戒最輕。然登山摘果,涉水採蓮,為物雖微,究竟有主之物,不得謂非盜。」又問:「犯淫律否?」答日:「犯。長年作客,未免無聊,舞榭歌台,眠花宿柳,閱人亦多。」閻羅又問口、意等業,一一對答已畢。每問一事,那老者即舉簿呈閱一次。

  問完之後,只見閻羅回顧後面說了兩句話,聽不清楚。卻見座旁走下一個人來,也同那老者一樣的裝束。走至老殘面前說:「請你起來。」老殘便立起身來。那人低聲道:「隨我來。」遂走公案前繞至西,距寶座不遠,旁邊有無數的小椅子,排有三四層,看著彷彿像那看馬戲的起碼坐位差不多,只是都已有人坐在上面,惟最下一層空著七八張椅子。那人對老殘道:「請你在這裡坐。」

  老殘坐下,看那西面也是這個樣子,人已坐滿了。仔細看那坐上的人,煞是奇怪。男男女女參差亂坐,還不算奇。有穿朝衣朝帽的,有穿藍布棉襖褲的,還有光脊梁的﹔也有和尚,也有道士﹔也有極鮮明的衣服,也有極破爛的衣服,男女皆同。只是穿官服的少,不過一二人,倒是不三不四的人多。最奇第二排中間,一個穿朝服旁邊椅子上,就坐了光脊梁赤腳的,只穿了一條藍布單褲子。點算西首五排,人大概在一百名上下。卻看閻羅王寶座後面,卻站了有六七十人的光景,一半男,一半女。男的都是袍子馬褂,靴子大帽子,大概都是水晶頂子花翎居多,也有藍頂於的,一兩個而已。女的卻都是宮裝。最奇者,這麼多的男男女女立站後面,都泥塑木雕的相仿,沒有一人言笑,也無一人左右顧盼。

  老殘正在觀看,忽聽他那旁坐的低低問道:「你貴姓呀!」老殘回頭一看,原來也是一個穿藍布棉襖褲的,卻有了雪白的下鬚,大約是七八十歲的人了,滿面笑容。老殘也低低答道:「我姓鐵呀。」那老翁又道:「你是善人呀。」老殘戲答道:「我不是善人呀。」那老者道:「凡我們能坐小椅子的,都是善人。只是善有大小,姻緣有遠近,我剛才看見西邊走了一位去做城隍了,又有兩位投生富貴家去了。」老殘問道:「這一堆子裡有成仙成佛的沒有?」那老翁道:「我不曉得,你等著罷,有了,我們總看得見的。」

  正說話間,只見殿庭窗格也看不見了,面前丹墀也不是原來的樣子了,彷彿一片敞地,又像演武廳似的。那老翁附著老殘耳朵說道:「五神問案了。」當時看見殿前排了五把椅子,五張公案。每張公案面前,有一個差役站班,同知縣衙門坐堂的樣子彷彿。當真每個公堂面前,有一個牛頭,一個馬面,手裡俱拿著狼牙棒。又有五六個差役似的,手裡也拿著狼牙棒。怎樣叫做狼牙棒?一根長棒,比齊眉棒稍微長些,上頭有個骨朵,有一尺多長,茶碗口粗,四面團團轉都是小刀子如狼牙一般。那小刀子約一寸長三四分寬,直站在骨朵上。那老翁對老殘道:「你看,五神問案悽慘得很!算計起來,世間人何必作惡,無非為了財色兩途,色呢,只圖了片時的快活﹔財呢,都是為人忙,死後一個也帶不走。徒然受這狼牙棒的苦楚,真是不值。」

  說著,只見有五個古衣冠的人從後面出來,其面貌真是凶惡異常。那殿前本是天清地朗的,等到五神各人上了公座,立刻毒霧愁雲,把個殿門全遮住了,五神公座前面,約略還看得見些兒,再往前便看不見了。隱隱之中,彷彿聽見無數啼哭之聲似的。

  未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
第八回 血肉飛腥油鍋煉骨 語言積惡石磨研魂

  話說老殘在那森羅寶殿上面,看那殿前五神問案。只見毒霧愁雲裡靠東的那一個神位面前,阿旁牽上一個人來。看官,你道怎樣叫做阿旁?凡地獄處治惡鬼的差役,總名都叫做阿旁。這是佛經上的名詞,彷彿現在借留學生為名的,都自稱四百兆主人翁一樣的道理。

  閒話少講,卻說那阿旁牽上一個人來,稍長大漢,一臉的橫肉,穿了一件藍布大褂,雄赳赳的牽到案前跪下。上面不知問了幾句什麼話,距離的稍遠,所以聽不見。只遠遠的看見幾個阿旁上來,將這大漢牽下去。距公案約有兩丈多遠,地上釘了一個大木樁,樁上有個大鐵環。阿旁將這大漢的辮子從那鐵環裡穿過去收緊了,把辮子在木樁上纏了有幾十道,拴得鐵結實,也不剝去衣服。只見兩旁凡拿骨朵錘、狼牙棒的一齊下手亂打,如同雨點一般。看那大漢疼痛的亂蹦。起初幾下子,打得那大漢腳蹦起直豎上去,兩腳朝天,因為辮子拴在木樁上,所以頭離不了地,身子卻四面亂摔,蹦上去,落下來,蹦上去,落下來,幾蹦之後,就蹦不高。落下來的時候,那狼牙棒亂打,看那兩丈圍圓地方,血肉紛紛落,如下血肉的雹子一樣。中間夾著破衣片子,像蝴蝶一樣的飄。皮肉分兩沉重,落得快,衣服片分兩輕,落的慢,看著十分可慘。

  老殘座旁那個老者在那裡落淚,低低對老殘說道:「這些人在世上時,我也勸道許多,總不肯信。今日到了這個光景,不要說受苦的人,就是我們旁觀的都受不得。」老殘說:「可不是呢!我直不忍再往下看了。」嘴說不忍望下看,心裡又不放心這個犯人,還要偷著去看看。只見那個人已不大會動了,身上肉都飛盡,只剩了個通紅的骨頭架子。雖不甚動,那手腳還有點一抽一抽的。老殘也低低的對那老者道:「你看,還沒有死透呢,手足還有抽動,是還知道痛呢!那老者擦著眼淚說道:「陰間哪得會死,遲一刻還要叫他受罪呢!」

  再看時,只見阿旁將木樁上辮子解下,將來搬到殿下去。再看殿腳下不知幾時安上了一個油鍋,那油鍋扁扁的形式,有五六丈圍圓,不過三四尺高,底下一個爐子,倒有一丈一二尺高,火門有四五尺高,三只腳架住鐵鍋,那爐口裡火穿出來比鍋口還要高二三尺呢。看那鍋裡油滾起來也高出油鍋,同日本的富士山一樣,那四邊油往下注如瀑布一般。看著幾個阿旁,將那大漢的骨頭架子抬到火爐面前,用鐵叉叉起來送上去。那火爐旁邊也有幾個阿旁,站在高臺子上,用叉來接,接過去往油鍋裡一送。誰知那骨頭架子到油鍋裡又會亂蹦起來,濺得油點子往鍋外亂灑。那站在鍋旁的幾個阿旁,也怕油點子濺到身上,用一塊似布非布的東西遮住臉面。約有一二分鐘的工夫,見那人骨架子,隨著沸油上下,漸漸的顏色發白了。見那阿旁朝鍋裡看,彷彿到了時候了,將鐵叉到鍋裡將那人骨架子挑出,往鍋外地上一摔。又見那五神案前有四五個男男女女在那裡審問,大約是對質的樣子。老殘扭過臉對那老者道:「我實在不忍再往下看了。」

  那老者方要答話,只見閻羅天子回面對老殘道:「鐵英,你上來,我同你說話。」老殘慌忙立起,走上前去。見那寶座旁邊,還有兩層階級,就緊在閻羅王的寶座旁邊,才知閻羅王身體甚高。坐在椅子上,老殘立在旁邊,頭才同他的肩膊相齊,似乎還要低點子。那閻羅王低下頭來,同老殘說道:「剛才你看那油鍋的刑法,以為很慘了嗎?那是最輕的了,比那重的多著呢!」老殘道:「我不懂陰曹地府為什麼要用這麼重的刑法,以陛下之權力,難道就不能改輕了嗎?臣該萬死,臣以為就用如此重刑,就該叫世人看一看,也可以少犯一二。卻又陰陽隔絕,未免有點不教而殺的意思吧。」閻羅王微笑了一笑說:「你的戇直性情倒還沒有變哪!我對你說,陰曹用重刑,有陰曹不得已之苦衷。你想,我們的總理是地藏王菩薩。本來發了洪誓大願,要度盡地獄,然後成佛。至今多少年了,毫無成效。以地藏王菩薩的慈悲,難道不想減輕嗎?也是出於無可奈何!我再把陰世重刑的原委告你知道。第一你須知道,人身性上分善惡兩根,都是歷一劫增長幾倍的。若善根發動,一世裡立住了腳,下一世便長幾倍,歷世既多,以至於成就了聖賢仙佛。惡根亦然,歷一世亦長幾倍。可知增長了善根便救世,增長了惡根便害世,可知害世容易救世難。譬如一人放火,能燒幾百間屋﹔一人救火,連一間屋也不能救。又如黃河大汛的時候,一個人決堤,可以害幾十萬人﹔一人防堤,可不過保全這幾丈地不決堤,與全局關係甚小。所以陰間刑法,都為炮煉著去他的惡性的,就連這樣重刑,人的惡性還去不盡,初生時很小,一入世途,就一天一天的發達起來。再要刑法加重,於心不忍,然而人心因此江河日下。現在陰曹正在提議這事,目下就有個萬不得了的事情,我說給你聽,先指給你看。」

  說著,向那前面一指。只見那毒霧愁雲裡面,彷彿開了一個大圓門似的,一眼看去,有十幾里遠,其間有個大廣廠,廠上都是列的大磨子,排一排二的數不出數目來。那房子大約有三丈多高,磨子下面旁邊堆著無數的人,都是用繩子捆縛得像寒菜把子一樣的。磨子上頭站著許多的阿旁,磨子下面也有許多的阿旁,拿一個人往上一摔,房上阿旁雙手接住。如北方瓦匠摔瓦,拿一壯幾十片瓦往上一摔,屋上瓦匠接住,從未錯過一次。此處阿旁也是這樣,磨子上的阿旁接住了人、就頭朝下把人往磨眼裡一填,兩三轉就看不見了。底下的阿旁再摔一個上去。只見磨子旁邊血肉同醬一樣往下流注,當中一星星白的是骨頭粉子。

  老殘看著約摸有一分鐘時的工夫,已經四五個人磨碎了。像這樣的磨子不計其數,心裡想道:「一分鐘磨四五個人,一刻鐘豈不要磨上百個人嗎?這麼無數的磨子,若詳細算起來,四百兆人也不夠磨幾天的。」心裡這麼想,誰知閻羅王倒已經知道了,說道:「你疑惑一個人只磨一回就完了嗎,磨過之後,風吹還原,再磨第二回。一個人不定磨多少回呢!看他積的罪惡有多少,定磨的次數。」老殘說:「是犯了何等罪惡,應該受此重刑?」閻羅王道:「只是口過。」老殘大驚,心裡想道:「口過痛癢的事,為什麼要定這樣重的罪呢?」其時閻羅王早將手指收回,面前仍是雲霧遮住,看不見大磨子了。閻羅王又已知道老殘心中所說的話,便道:「你心中以為口過是輕罪嗎?為的人人都這麼想,所以犯罪人多了。若有人把這道理說給人聽,或者世間有點驚懼,我們陰曹少作點難,也是個莫大號功德。」老殘心裡想道:「倘若我得回陽,我倒願意廣對人說。只是口過為什麼有這麼大的罪,我到底不明白。」

  閻羅王道:「方才我問你殺、盜、淫這事,不但你不算犯什麼大罪,有些功德就可以抵過去的。即是尋常但凡明白點道理的人,也都不至於犯著這罪。惟這口過,大家都沒有仔細想一想。倘若仔細一想,就知道這罪比什麼罪都大,除卻逆倫,就數他最大了。我先講殺字律。我問你,殺人只能殺一個吧!陽律上還要抵命。即使逃了陽律,陰律上也只照殺一個人的罪定獄。若是口過呢,往往一句話就能把這一個人殺了,甚而至於一句話能斷送一家子的性命。若殺一個人,照一命科罪。若害一家子人,照殺一家子幾口的科罪。至於盜字律呢,盜人財帛罪小,盜人名譽罪大,毀人名譽罪更大。毀人名譽的這個罪為甚麼更大呢?因世界上的大劫數,大概都從這裡起的。毀人名譽的人多,這世界就成了皂白不分的世界了。世界既不分皂白,則好人日少,惡人日多,必至把世界釀得人種絕滅而後已。故陰曹恨這一種人最甚,不但磨他幾十百次,還要送他到各種地獄裡去叫他受罪呢!你想這一種人,他斷不肯做一點好事的。他心裡說,人做的好事,他用巧言既可說成壞事﹔他自己做壞事,也可以用巧言說成好事,所以放肆無忌憚的無惡不作了,這也是口過裡一大宗。又如淫字律呢,淫本無甚罪,罪在壞人名節。若以男女交媾謂之淫,倘人夫妻之間,日日交媾,也能算得有罪嗎?所以古人下個淫字,也有道理。若當真的漫無節制,雖然無罪,身體即要衰弱了。身體髮膚,受之父母,若任意毀傷,在那不孝裡耽了一分罪去哩。若有節制,便一毫罪都沒有的。若不是自己妻妾,就科損人名節的罪了。要知苟合的事也不甚容易,不比隨意撒謊便當。若隨口造謠言損人名節呢,其罪與壞人名節相等。若聽旁人無稽之言隨便傳說,其罪減造謠者一等。可知這樣損人名節,比實做損人名節的事容易得多,故統算一生積聚起來,也就很重的了。又有一種圖與女人遊戲,發生無根之議論,使女人不重名節,致有失身等事,雖非此人壞其名節,亦與壞人名節同罪。因其所以失節之因,誤信此人遊談所致故也。若挑唆是非,使人家不和睦,甚至使人抑鬱以死,其罪比殺人加一等。何以故呢?因受人挫折抑鬱以死,其苦比一刀殺死者其受苦猶多也。其他細微曲折之事,非一時間能說得盡的,能照此類推,就容易明白了。你試想一人在世數十年間,積算起來,應該怎樣科罪呢?」

  老殘一想,所說實有至理,不覺渾身寒毛都豎起來,心裡想道:「我自己的口過,不知積算起來該怎樣呢?」閻羅王又知道了,說:「口過人人都不免的,但看犯大關節不犯,如不犯以上所說各大關節,言語亦有功德,可以口德相抵。可知口過之罪既如此重,口德之功亦不可思議。如人能廣說與人有益之事,天上酬功之典亦甚隆也。比如《金剛經》說:『若有善男子、善女人,以七寶滿爾所恒河沙數三千大千世界以用布施,得福多否?須菩提言:甚多,世尊。佛告須菩提:若善男子、善女人,於此經中,乃至受持四句偈等為他人說,而此福德勝前福德。』這是佛經上的話,佛豈肯騙人。要知『受持』二字很著力的,言人能自己受持,又向人說,福德之大,至比於無量數之恒河所有之沙的七寶布施還多。以比例法算口過,可知人自身實行惡業,又向人演說,其罪亦比恒河中所有沙之罪過還重。以此推之,你就知道天堂地獄功罪是一樣的算法。若人於儒經、道經受持奉行,為他人說,其福德也是這樣。」老殘點頭會意。閻羅王回頭向他侍從人說:「你送他到東院去。」

  老殘隨了此人,下了臺子。往後走出後殿門,再往東行過了兩重院子,到了一處小小一個院落,上面三間屋子。那人引進這屋子的客堂,揭開西間門簾,進內說了兩句話,只見裡面出來一個三十多歲的人,見面作了個揖說:「請屋裡坐。」那送來的人,便抽身去了。

  老殘進屋說:「請教貴姓?」那人說:「姓顧名思義。」顧君讓老殘桌子裡面坐下,他自己卻坐桌子外面靠門的一邊。桌上也是紙墨筆硯,並堆著無窮的公牘。他說:「補翁,請寬坐一刻,兄弟手下且把這件公事辦好。」筆不停揮的辦完,交與一個公差去了。卻向老殘道:「一向久仰的很。」老殘連聲謙遜道:「不敢。」顧君道:「今日敝東請閣下吃飯,說公事忙,不克親陪,叫兄弟奉陪,多飲幾杯。」彼此又說了許多客氣話,不必贅述。

  老殘問道:「閣下公事忙的很,此處有幾位同事?」顧君道:「五百餘人。」老殘道:「如此其多?」顧君道:「我們是幕友,還有外面辦事的書吏一萬多人呢!」老殘道:「公牘如此多,貴東一人問案來得及嗎?」顧君道:「敝東親詢案,千萬中之一二﹔尋常案件,均歸五神訊辦。」老殘道:「五神也只五人,何以足用?」顧君道:「五神者,五位一班,不知道多少個五位呢,連兄弟也不知底細,大概也是分著省分的吧。如兄弟所管,就是江南省的事,其管別省事的朋友,沒有會過面的很多呢,即是同管江南省事的,還有不曾識面的呢!」老殘道:「原來如此。」顧君道:「今日吃飯共是四位,三位是投生的,惟有閣下是回府的。請問尊意,在飯後即回去,還是稍微遊玩遊玩呢?」老殘道:「倘若遊玩些時,還回得去嗎?」顧君道:「不為外物所誘,總回得去的。只要性定,一念動時便回去了。」老殘道:「既是如此,鄙人還要考察一番地府裡的風景,還望閣下保護,勿令遊魂不返,就感激的很了。」顧君道:「只管放心,不妨事的。但是有一事奉告,席間之酒,萬不可飲。至囑至囑!就是街上遊玩去,沽酒市脯也斷不可吃呢!」老殘道:「謹記指教。」

  少時,外間人來說:「席擺齊了,請師爺示,還請哪幾位?」聽他說了幾個名字,只見一刻人已來齊。顧君讓老殘到外間,見有七八位,一一作揖相見畢。顧君執壺,一座二座三座俱已讓過,方讓老殘坐了第四座。老殘說:「讓別位吧!」顧君說:「這都是我們同事了。」入座之後,看桌上擺得滿桌都是碟子,青紅紫綠都有,卻認不出是什麼東西。看顧君一逕讓那三位吃酒,用大碗不住價灌,片刻工夫都大醉了,席也散了。看著顧君吩咐家人將三位扶到東邊那間屋裡去,回頭向老殘道:「閣下可以同進去看看。」原來這間屋內,盡是大牀。看著把三人每人扶在一張牀上睡下,用一個大被單連頭帶腳都蓋了下去,一面著人在被單外面拍了兩三秒鐘工夫,三個人都沒有了,看人將被單揭起,仍是一張空牀。老殘詫異,低聲問道:「這是什麼刑法?」顧君道:「不是刑法,此三人已經在那裡『呱呱』價啼哭了。」老殘道:「三人投生,斷非一處,何以在這一間屋裡拍著,就會到那裡去呢?」顧君道:「陰陽妙理,非閣下所能知的多著呢!弟有事不能久陪,閣下願意出遊,我著人送去何如?」老殘道:「費心感甚。」顧君吩咐從人送去,只見一人上來答應一聲「是」。老殘作揖告辭,兼說謝謝酒飯。顧君送出堂門說:「恕不送了。」

  那家人引著老殘,方下台階,不知怎樣一恍,就到了一個極大的街市,人煙稠密,車馬往來,擊轂摩肩。正要問那引路的人是甚麼地方,誰知那引路的人,也不知道何時去了,四面尋找,竟尋不著。心裡想道:「這可糟了。我此刻豈不成了野鬼了嗎?」然而卻也無法,只好信步閒行。看那市面上,與陽世毫無分別,各店舖也是懸著各色的招牌,也有金字的、白字的、黑字的。房屋也是高低大小,新舊不齊。只是天色與陽間差別,總覺暗沉沉的。老殘走了兩條大街,心裡說何不到小巷去看看,又穿了兩三條小巷,信步走去,不覺走到一個巷子裡面。看見一個小戶人家,門口一個少年婦人,在雜貨擔子買東西。老殘尚未留心,只見那婦人抬起頭來,對著老殘看了一看,口中喊道:「你不是鐵二哥哥嗎?你怎樣到這裡來的?」慌忙把買東西的錢付了,說:「二哥哥,請家裡坐吧。」老殘看著十分面熟,只想不起來她是誰來,只好隨她進去,再作道理。畢竟此人是誰,且聽下回分解。

第九回 德業積成陰世富 善緣發動化身香

  話說老殘正在小巷中瞻望,忽見一個少年婦人將他叫住,看來十分面善,只是想不起來,只好隨她進去。原來這家僅有兩間樓房,外面是客廳,裡間便是臥房了。老殘進了客屋,彼此行禮坐下,仔細一看,問道:「你可是石家妹妹不是?」那婦人道:「是呀!二哥你竟認不得我了!相別本也有了十年,無怪你記不得了。還記當年在揚州,二哥哥來了,上上下下沒有一個人不喜歡。那時我們姐妹們同居的四五個人,都來出閣。誰知不到五年,嫁的嫁,死的死,五分七散。回想起來,怎不叫人傷心呢!」說著眼淚就流下來了。老殘道:「噯!當年石嬸娘見我去,同親姪兒一般待我。」誰知我上北方去了幾年,起初聽說妹妹你出閣了,不到一二年,又聽你去世了,又一二年,聽說石嬸娘也去世了。回想人在世間,真如做夢一般,一醒之後,夢中光景全不相干,豈不可歎!當初親戚故舊,一個一個的,聽說前後死去,都有許多傷感,現在不知不覺的我也死了,悽悽惶惶的,我也不知道在哪裡去的是好。今日見著妹妹,真如見著至親骨肉一般。不知妹妹現在是同嬸嬸一塊兒住不是?不知妹妹見著我的父親母親沒有?」石姑娘道:「我哪裡能見著伯父伯母呢?我想伯父伯母的為人,想必早已上了天了,豈是我們鬼世界的人所能得見呢!就是我的父母,我也沒有見著,聽說在四川呢。究竟怎樣也不得知,真是悽慘。」老殘道:「然則妹妹一個人住在這裡嗎?」石姑娘臉一紅,說道:「慚愧死人,我現在陰間又嫁了一回了。我現在的丈夫是個小神道,只是脾氣非常暴虐,開口便罵,舉手便打,忍辱萬分,卻也沒一點指望。」說著說著,那淚便點點滴滴的下來。

  老殘道:「你何以要嫁的呢?」石姑娘道:「你想我死的時候,才十九歲,幸尚還沒有犯甚麼罪,閻王那裡只過了一堂,就放我自由了。只是我雖然自由,一個少年女人,上哪裡去呢?我婆家的翁姑找不著,我娘家的父母找不著,叫我上哪裡去呢?打聽別人,據說凡生產過兒女的,婆家才有人來接,不曾生產過的,婆家就不算這個人了。若是同丈夫情義好的,丈夫有繫念之情,婆家也有人來接,將來繼配生子,一樣的祭祀。這雖然無後,尚不至於凍餒。你想我那陽間的丈夫,自己先不成個人,連他父母聽說也做了野鬼,都得不著他的一點祭祀,況夫妻情義,更如風馬牛不相干了。總之,人凡做了女身,第一須嫁個有德行的人家,不拘怎樣都是享福的。停一會我指給你看,那西山腳下一大房子有幾百間,僕婢如雲,何等快樂。在陽間時不過一個窮秀才,一年掙不上百十吊錢。只為其人好善,又孝順父母,到陰間就這等闊氣。其實還不是大孝呢!若大孝的人,早已上天了,我們想看一眼都看不著呢。女人若嫁了沒有德行的人家,就可怕的很。若跟著他家的行為去做,便下了地獄,更苦不可耐,像我已經算不幸之幸了。若在沒德行的人家,自己知道修積,其成就的比有德行人家的成就還要大得多呢。只是當年在陽世時不知這些道理,到了陰間雖然知道,已不中用了。然而今天碰見二哥哥,卻又是萬分慶幸的事。只盼望你回陽後努力修為,倘若你成了道,我也可以脫離苦海了。」

  老殘道:「這話奇了。我目下也是個鬼,同你一樣,我如何能還陽呢?即使還陽,我又知道怎修積!即使知道修積,僥倖成了道,又與你有甚麼相干呢?」石姑娘道:「一夫得道,九族昇天。我不在你九族內嗎?那時連我爹媽都要見面哩!」老殘道:「我聽說一夫得道,九祖昇天。那有個九族昇天之說嗎?」石姑娘道:「九祖昇天,即是九族昇天。九祖享大福,九族亦蒙少惠,看親戚遠近的分別。但是九族之內,如已下地獄者,不能得益。像我們本來無罪者,一定可以蒙福哩!」老殘道:「不要說成道是難極的事,就是還陽恐怕也不易罷!」石姑娘道:「我看你一身的生氣,決不是個鬼,一定要還陽的。但是將來上天,莫忘了我苦海中人,幸甚幸甚。」老殘道:「那個自然。只是我現在有許多事要請教於你。鬼住的是什麼地方,人說在墳墓裡,我看這街市同陽間一樣,斷不是墳墓可知。」石姑娘道:「你請出來,我說給你聽。」

  兩人便出了大門。石姑娘便指那空中彷彿像黃雲似的所在,說道:「你見這上頭了沒有?那就是你們的地皮。這腳下踩的,是我們的地皮。陰陽不同天,更不同地呢!再下一層,是鬼死為聻的地方。鬼到人世去會作祟,聻到鬼世來亦會作祟。鬼怕聻,比人怕鬼還要怕得凶呢!」老殘道:「鬼與人既不同地,鬼何以能到人世呢?」石姑娘道:「俗語常言,鬼行地中,如魚行水中﹔鬼不見地,亦如魚不見水。你此刻即在地中,你見有地嗎?」老殘道:「我只見腳下有地,難道這空中都是地嗎?」石姑娘道:「可不是呢!我且給憑據你看。」便手摻著老殘的手道:「我同你去看你們的地去。」彷彿像把身子往上一攢似的,早已立在空中,原來要東就東,要西就西,頗為有趣。便極力往上遊去。石姑娘指道:「你看,上邊就是你們的地皮了。你看,有幾個人在那裡化紙呢。」

  看那人世地皮上人,彷彿站在玻璃板上,看得清清楚楚。只見那上邊有三個人正化紙錢,化過的,便一串一串掛下來了。其下有八九個鬼在那裡搶紙錢。老殘問道:「這是件甚事?」石姑娘道:「這三人化紙,一定是其家死了人,化給死人的。那死人有罪,被鬼差拘了去,得不著,所以都被這些野鬼搶了去了。」老殘道:「我正要請教,這陽間的所化紙錢銀錠子,果有用嗎?」石姑娘說:「自然有用,鬼全靠這個。」老殘道:「我問你,各省風俗不同,銀錢紙錠亦都不同,到底哪一省行的是靠得住的呢?」石姑娘道:「都是一樣,哪一省行甚麼紙錢,哪一省鬼就用甚麼紙錢。」老殘道:「譬如我們遨遊天下的人,逢時過節祭祖燒紙錢,或用家鄉法子,或用本地法子,有妨礙沒妨礙呢?」石姑娘道:「都無妨礙。譬如揚州人在福建做生意,得的錢都是爛板洋錢,匯到揚州就變成英洋,不過稍微折耗而已。北五省用銀子,南京、蕪湖用本洋,通匯起來還不是一樣嗎?陰世亦復如此,得了別省的錢,換作本省通用的錢,代了去便了。」

  老殘問道:「祭祀祖、父,能得否?」石姑娘道:「一定能得,但有分別、如子孫祭祀時念及祖、父,雖隔千里萬里,祖、父立刻感應,立刻便來享受。如不當一回事,隨便奉行故事,毫無感情,祖、父在陰間不能知覺,往往被野鬼搶去。所以孔聖人說『祭如在』,就是這個原故。聖人能通幽明,所以制禮作樂,皆是極精微的道理。後人不肯深心體會,就失之愈遠了。」老殘又問。「陽間有燒房化庫的事,有用沒用呢?」石姑娘說:「有用。但是房子一事,不比銀錢,可以隨處變換。何處化的庫房,即在何處,不能挪移。然有一個法子,也可以行。如化庫時,底下填滿蘆席,莫教他著土,這房子化到陰間,就如船隻一樣,雖千里萬里也牽得去。」老殘點頭道:「頗有至理。」

  於是同回到家裡,略坐一刻,可巧石姑娘的丈夫也就歸來。見有男子在房,怒目而視,問石姑娘這是何人?石姑娘大有觳觫之狀,語言蹇澀。老殘不耐煩,高聲說道:「我姓鐵,名叫鐵補殘,與石姑娘係表兄妹。今日從貴宅門口過,見我表妹在此,我遂入門問訊一切。我卻不知陰曹規矩,親戚准許相往來否?如其不許,則冒昧之罪在我,與石姑娘無涉。」那人聽了,向了老殘仔細看了一會,說:「在下名折禮思,本係元朝人,在陰曹做了小官,於今五百餘年了。原妻限滿,轉生山東去了,故又續娶令表妹為妻。不知先生惠顧,失禮甚多。先生大名,陽世雖不甚大,陰間久已如雷震耳。但風聞仙壽尚未滿期,即滿期亦不會閒散如此,究竟是何原故,乞略示一二。」老殘道:「在下亦不知何故,聞係因一個人命牽連案件,被差人拘來。既自見了閻羅天子,卻一句也不曾問到。原案究竟是哪一案,是何地何人何事。與我何干係,全不知道,甚為悶悶。」折禮思笑道:「陰間案件,不比陽世,先生一到,案情早已冰消瓦解,故無庸直詢。但是既蒙惠顧,禮宜備酒撰款待,惟陰間酒食,大不利於生人,故不敢以相敬之意致害尊體。」老殘道:「初次識荊,亦斷不敢相擾。但既蒙不棄,有一事請教。僕此刻孤魂飄泊,無所依據,不知如何是好?」折禮思道:「閣下不是發願要遊覽陰界嗎?等到閣下遊興衰時,自然就返本還原了,此刻也不便深說。」又道:「舍下太狹隘,我們同到酒樓上熱鬧一霎兒罷!」 便約老殘一同出了大門。

  老殘問向哪方走,析禮思說:「我引路罷。」就前行拐了幾個彎,走了三四條大街,行到一處,迎面有條大河,河邊有座酒樓,燈燭輝煌,照耀如同白日。上得樓去,一間一間的雅座,如蜂窩一般。折禮思揀了一個座頭入去,有個酒保送上菜單來。折公選了幾樣小菜,又命取花名冊來。折公取得,遞與老殘說:「閣下最喜招致名花,請看陰世比陽間何如?」老殘接過冊子來驚道:「陰間何以亦有此事。僕未帶錢來,不好相累。」折公道:「些小東道,尚做得起,請即挑選可也。」老殘打開一看,既不是北方的金桂玉蘭,又不是南方的寶寶媛媛,冊上分著省份,寫道某省某縣某某氏。大驚不止,說道:「這不都是良家婦女嗎?何以當著妓女!」折禮思道:「此事言之甚長。陰間本無妓女,係菩薩發大慈悲,所以想出這個法子。陰間的妓女,皆係陽間的命婦罰充官妓的,卻只入酒樓陪坐,不薦枕席。陰間亦有薦枕席的娼妓,那都是野鬼所為的事了。」老殘問道:「陽間命婦,何以要罰充官妓呢?」折禮思道:「因其惡口咒罵所致。凡陽間咒罵人何事者,來生必命自受。如好咒罵人短命早死等,來世必夭折一度,或一歲而死,或兩三歲而死。陽間妓女,本係前生犯罪之人,判令投生妓女,受辱受氣,更受鞭扑等類種種苦楚。將苦楚受盡,也有即身享福的,也有來生享福的。惟罪重者,一生受苦,無有快樂時候。若良家婦女,自己丈夫眠花宿柳,自己不能以賢德感化,令丈夫回心,卻極口咒罵妓女,並咒罵丈夫﹔在被罵的一邊,卻消了許多罪,減去受苦的年限。如應該受十年苦的,被人咒罵得多,就減作九年或八年不等。而咒罵人的,一面咒罵得多了,陰律應判其來生投生妓女,一度亦受種種苦惱,以消其極口咒罵之罪。惟犯此過的太多,北方尚少,南方幾至無人不犯,故菩薩慈悲,將其犯之輕者,以他別樣口頭功德抵銷。若犯得重者,罰令在陰間充官妓若干年,滿限以後往生他方,總看他咒罵的數目,定他充妓的年限。」

  老殘道:「人在陽間挾妓飲酒,甚至眠花宿柳,有罪沒有?」折公道:「不能無罪,但是有可以抵銷之罪耳。如飲酒茹葷,亦不能無罪,此等統謂之有可抵銷之罪,故無大妨礙。」老殘道:「既是陽間挾妓飲酒有罪,何以陰間又可以挾妓飲酒,豈倒反無罪耶?」折公道:「亦有微罪。所以每叫一局,出錢兩千文,此錢即贖罪錢也。」老殘道:「陽間叫局,也須出錢,所出之錢可算贖罪不算呢?」折公道:「也算也不算。何以謂之也算也不算?因出錢者算官罪,可以抵銷﹔不出錢算私罪,不准抵銷,與調戲良家婦女一樣。所以叫做也算也不算。」老殘道:「何以陽間出了錢還算可以抵銷之公罪,而陰間出了錢即便抵銷無罪,是何道理呢?」折公道:「陽間叫局,自然是狎褻的意思,陰間叫局則大不然。凡有錢之富鬼,不但好叫局,並且好多叫局。因官妓出局,每出一次局,抵銷輕口咒罵一次。若出局多者,早早抵銷清淨,便可往生他方,所以陰間富翁喜多叫局,讓他早早消罪的意思,係發於慈悲的念頭,故無罪。不但無罪,且還有微功呢。所以有罪無罪,專爭在這發念時也。若陽間為慈悲念上發動的,亦無餘罪也。」老殘點頭歎息。

  折公道:「講了半天閒話,你還沒有點人,到底叫誰呀?」老殘隨手指了一名。折公說:「不可不可!至少四名。」老殘無法,又指了三名。折公亦揀了四名,交與酒保去了。不到兩秒鐘工夫,俱已來到。老殘留心看去,個個容貌端麗,亦復畫眉塗粉,豔服濃妝。雖強作歡笑,卻另有一種陰冷之氣,逼人肌膚,寒毛森森欲豎起來。坐了片刻,各自散去。

  折公付了錢鈔,與老殘出來,說:「我們去訪一個朋友吧。」老殘說:「甚好。」走了數十步,到了一家,竹籬茅舍,倒也幽雅。折公扣門,出來一個小童,開門讓二人進去。進得大門,一個院落,上面三間敞廳。進得敞廳,覺桌椅條檯,亦復佈置得井井有條。牆上卻無字畫,三面粉壁,一抹光的,只有西面壁上題著幾行大字,字有茶碗口大。老殘走上前去一看,原來是一首七律。寫道:

  野火難消寸草心,百年荏苒到如今。

  牆根蚯蚓吹殘笛,屋角鴉梟弄好音。

  有酒有花春寂寂,無風無雨晝沉沉。

  閑來曳杖秋郊外,重疊寒雲萬里深。

  老殘在牆上讀詩,只聽折禮思問那小童道:「你主人哪裡去了?」小童答道:「今日是他的忌辰,他家曾孫祭奠他呢,他享受去了。」折禮思道:「那麼回來還早呢,我們去吧。」老殘又隨折公出來。折公問老殘上哪裡去呢,老殘道:「我不知道上哪裡去。」折公凝了一凝神,忽然向老殘身上聞了又聞,說:「我們回去,還到我們舍下坐坐吧。」

  不到幾時,已到折公家下。方進了門,石姑娘迎接上來,走至老殘面前,用鼻子嗅了兩嗅,眉開眼笑的說:「恭喜二哥哥!」折公道:「我本想同鐵先生再遊兩處的,忽然聞著若有檀香味似的,我知道必是他身上發出來的,仔細一聞果然,所以我說趕緊回家吧。我們要沾好大的光呢!」石姑娘道:「可盼望出好日子來了。」折禮思說:「你看此刻香氣又大得多了。」老殘只是愣,說:「我不懂你們說的甚麼話。」石姑娘說:「二哥哥,你自己聞聞看。」老殘果然用鼻子嗅了嗅,覺得有股子檀香味,說:「你們燒檀香的嗎?」石姑娘說:「陰間哪有檀香燒!要有檀香,早不在這裡了。這是二哥哥你身上發出來的檀香,必是在陽間結得佛菩薩的善緣,此刻發動,頃刻你就要上西方極樂世界的。我們這裡有你這位佛菩薩來一次,不曉得要受多少福呢!」

  正在議論,只覺那香味越來得濃了,兩個小樓忽然變成金闕銀台一般。那折禮思夫婦衣服也變得華麗了,面目也變得光彩得多了,老殘詫異不解何故,正欲詢問。

  未知後事如何?且聽下回分解。

外編卷一 (老殘遊記殘稿)

  堂堂塌,堂堂塌,今日天氣清和,在下唱一個道情兒給諸位貴官解悶何如?唱道:

  儘風流,老乞翁。托缽盂,朝市中。人人笑我真無用。

  遠離富貴鑽營苦,閒看乾坤造化工。興來長嘯山河動。

  雖不是,相如病渴﹔有些兒,尉遲裝瘋。

  在下姓百名鍊生,鴻都人氏。這個「鴻都」,卻不是「南昌故郡,洪都新府」的那個「洪都」,到是「臨邛道士鴻都客,能以精神致魂魄」的那個「鴻都」。究竟屬哪一省哪一府,連我也不知道,大約不過是北京、上海等處便是。少不讀書,長不成器,只好以乞丐為生。非但乞衣乞食,並且遇著高人賢士,乞他幾句言語,我覺得比衣食還要緊些。適才所唱這首道情,原是套的鄭板橋先生的腔調。我手中這魚鼓簡板也是歷古相傳,聽得老年人說道,這是漢朝一個鐘離祖師傳下來的。只是這「堂堂塌」三聲,就有規勸世人的意思在內,更沒有甚麼工、尺、上、一、四、合、凡等字。

  噯!堂堂塌,堂堂塌,你到了堂堂的時候,須要防他塌,他就不塌了﹔你不防他塌,也就是一定要塌的了。

  這回書,因老殘遊歷高麗、日本等處,看見一個堂堂箕子遺封,三千年文明國度,不過數十年間,就倒塌到這步田地,能不令人痛哭也麼哥!在下與老殘五十年形影相隨,每逢那萬里飛霜、千山落木的時節,對著這一燈如豆、四壁蟲吟。老殘便說:在下便寫,不知不覺已成了《老殘遊記》六十卷書。其前二十卷,已蒙天津《日日新聞》社主人列入報章,頗蒙海內賢士大夫異常稱許。後四十卷因被老殘隨手包藥,遺失了數卷,久欲補綴出來再為請教,又被這「懶」字一個字耽閣了許多的時候。目下不妨就把今年的事情敘說一番,卻也是俺叫化子的本等。

  卻說老殘於乙巳年冬月在北京前門外蝶園中住了三個月,這蝶……(編者按:這中間遺失稿箋一張,約四百字左右)也安閑無事。

  一日正在家中坐著,來了兩位,一個叫東閣子、一個叫西園公,說道:「近日朝廷整頓新政,大有可觀了。滿街都換了巡警兵,到了十二點鐘以後,沒有燈籠就不許走路,並且這些巡警兵都是從巡警學堂裡出來的,人人都有規矩。我這幾天在街上行走,留意看那些巡兵,有站崗的,有巡行的,從沒有一個跑到人家鋪面裡去坐著的。不像以前的巡兵,遇著小戶人家的婦女,還要同人家胡說亂道。人家不依,他還要拿棍子打人家。不是到這家店裡要茶吃,便是到那家要煙吃,坐在板凳上蹺著一隻腳唱二簧調、西幫子。這些毛病近來一洗都空了。」

  東閣子說道:「不但沒有毛病,並且和氣的很。前日大風,我從百順衚衕福順家出來,回粉坊琉璃街。剛走到大街上,燈籠被風吹歪了。我沒有知道,哪知燈籠一歪,蠟燭火就燎到燈籠泡子上,那紙燈籠便呼呼的著起來了。我覺得不好,低頭一看,那燈籠已燒去了半邊,沒法,只好把它扔了。走了幾步,就遇見了一個巡警兵上來,說道:『現在規矩,過了十二點鐘,不點燈籠就不許走路。此刻已有一點多鐘,儜沒有燈籠,可就犯規了。』我對他說:『我本是有燈的,被風吹燒著了,要再買一個,左近又沒有燈籠鋪,況且夜已深了,就有燈籠鋪,已睡覺了,我有甚麼法子呢?』那巡兵道:『儜往哪裡去?』我說:『回粉坊琉璃街去。』巡兵道:『路還遠呢,我不能送儜去。前邊不遠,有東洋車子,我送儜去僱一輛車坐回去罷。』我說:『很好很好。』他便好好價拿手燈照著我,送到東洋車子眼前,看著坐上車,還摘了帽子呵呵腰才去,真正有禮。我中國官人總是橫聲惡氣,從沒有這麼有禮過,我還是頭一遭兒見識呢!」老殘道:「巡警為近來治國第一要務,果能如此,我中國前途大有可望了。」

  西園公道:「不然。你瞧著罷,不到三個月,這些巡警都要變樣子的。我講一件事給你們聽,昨日我到城裡去會一個朋友,聽那朋友說道:『前日晚間,有一個巡警局委員在大街上撒尿,巡警兵看見,前來抓住說:「嘿!大街上不許撒尿,你犯規了。」那委員從從容容的撒完了尿,大聲嚷道:「你不認得我嗎?我是老爺,你怎樣敢來拉我?」那巡兵道:「我不管老爺不老爺,你只要犯規,就得同我到巡警局去。」那委員更怒,罵道:「瞎眼的王八蛋!我是巡警局的老爺,你都不知道!」那巡兵道:「大人傳令時候,只說有犯規的便扯了去,沒有說是巡警局老爺就可以犯規。儜無論怎樣,總得同我去。」那委員氣極,舉手便打,那巡警兵亦怒道:「你這位老爺怎麼這們不講理!我是辦的公事,奉公守法的,你怎樣開口便罵,舉手便打?你若再無禮,我手中有棍子,我可就對不起你了。」那委員怒狠狠的道:「好東西,走走走!我到局子裡揍你個王八蛋去!」便同到局子裡,便要坐堂打這個巡兵。他同事中有一人上來勸道:「不可!不可!他是蠢人,不認得老兄,原諒他初次罷。」那委員怒不可遏,一定要坐堂打他。內中有一個明白的同事說道:「萬萬不可亂動,此種巡兵在外國倒還應該賞呢。老兄若是打了他或革了他,在京中人看著原是理當的,若被項宮保知道,恐怕老兄這差使就不穩當了。」那委員怒道:「項城便怎樣?他難道不怕大軍機麼?我不是沒來歷的人,我怕他做甚麼?」那一個同事道:「老兄是指日飛陞的人,何苦同一小兵嘔氣呢?」那一個明白事的,便出來對那拉委員來的巡警兵道:「你辦事不錯,有人撒尿,理當拉來。以後裁判,便是我們本局的事了。你去罷。」那兵垂著手,併一併腳,直直腰去了。』老兄試想一想,如此等事,京城將來層見迭出,怕那巡警不鬆懈麼?況天水侍郎由下位驟升堂官,其患得患失的心必更甚於常人。初疑認真辦事可以討好,所以認真辦事,到後來閱歷漸多,知道認真辦事不但不能討好,還要討不好。倒不如認真逢迎的討好還靠得住些,自然走到認真逢迎的一條路上去了。你們看是不是呢?」

  老殘歎道:「此吾中國之所以日弱也!中國有四長,皆甲於全球:廿三行省全在溫帶,是天時第一﹔山川之孕蓄,田原之腴厚,各省皆然,是地理第一﹔野人之勤勞耐苦,君子之聰明穎異,是人質第一﹔文、周、孔、孟之書,聖祖、世宗之訓,是政教第一﹔理應執全球的牛耳才是。然而國日以削,民日以困,駸駸然將至於危者,其故安在?風俗為之也。外國人無論賢愚,總以不犯法為榮﹔中國人無論賢愚,總以犯法為榮。其實平常人也不敢犯法,所以犯法的,大概只三種人,都是有所倚仗,就犯法了。哪三種人呢?一種倚官犯法﹔一種倚眾犯法﹔一種倚無賴犯法。倚官犯法的,並不是做了官就敢犯,他既做了官,必定怕丟官,倒不敢犯法的。是他那些官親或者親信的朋友,以及親信的家丁。這三樣人裡頭,又以官家親信的家丁犯法尤甚,那兩樣稍微差點。你想,前日巡警局那個撒尿的委員,不是倚仗著有個大軍機的靠山嗎?這都在倚官犯法部裡。第二種就是倚眾犯法。如當年科歲考的童生,鄉試的考生,到了應考的時候,一定要有些人特意犯法的。第二便是今日各學堂的學生,你看那一省學堂裡沒有鬧過事。究竟為了甚麼大事麼?不過覺得他們人勢眾了,可以任意妄為,隨便找個題目暴動暴動,覺得有趣,其實落了單的時候,比老鼠還不中用。第三便是京城堂官宅子裡的轎夫,在外橫行霸道,屢次打戲園子等情,都老爺不敢過問,這都在倚眾犯法部裡。第三種便是倚無賴犯法,地方土棍、衙門口的差役等人,他就仗著屁股結實。今日犯法,捉到官裡去打了板子。明日再犯法,再犯再打,再打再犯,官也無可如何了。這叫做倚無賴犯法。大概天下的壞人無有越過這三種的。」

  西園子道:「儜這話我不佩服。倘若說這三種裡有壞人則可,若要說天下壞人沒有越過這三種的,未免太偏了。請教:強盜、鹽梟等類也在這三種裡嗎?」老殘道:「自然不在那裡頭。強盜似乎倚無賴犯法,鹽梟似乎倚眾犯法,其實皆不是的。」西園子道:「既是這麼說,難道強盜、鹽梟比這三種人還要好點嗎?」老殘道:「以人品論,是要好點。何以故呢?強盜雖然犯法,大半為饑寒所迫,雖做了強盜,常有怕人的心思。若有人說強盜時,他聽了總要心驚膽怕的,可見天良未昧。若以上三種人犯了法,還要自鳴得意,覺得我做得到,別人做不到。聞說上海南洋公學鬧學之後,有一個學生在名片上居然刻著『南洋公學退學生』,竟當做一條官銜,必以為天下榮譽沒有比這再好的。你想是不是天良喪盡呢?有一日,我在張家花園吃茶,聽見隔座一個人對他朋友說:『去年某學堂奴才提調不好,被我罵了一頓,退學去了。今年又在某處監督,被我罵了一頓。這些奴才好不好,都是要罵的,常罵幾回,這些監督、教習等人就知道他們做奴才的應該怎樣做法呢。可恨我那次要眾人退學,眾人不肯。這些人都是奴性,所以我不願與之同居,我竟一人退學了。』」

  老殘對西園子道:「儜聽一聽這種議論,尚有一分廉恥嗎?我所以說強盜人品還在他們之上,其要緊的關鍵,就在一個以犯法為非,一個以犯法為得意。以犯法為非,尚可救藥﹔以犯法為得意,便不可救了。我再加一個譬語,讓儜容易明白。女子以從一而終為貴,若經過兩三個丈夫,人都瞧不起他,這是一定的道理罷?」西園子道:「那個自然。」老殘道:「閣下的如夫人,我知道是某某小班子裡的,閣下費了二千金付出來的。他在班子裡時很紅,計算他從十五歲打頭客起,至十九歲年底出來,四、五年間所經過的男人,恐怕不止一百罷?」西園子道:「那個自然。」老殘道:「閣下何以還肯要他呢?譬如有某甲之妻,隨意與別家男子一住兩三宿,並愛招別家男子來家隨意居住,常常罵本夫某甲不知做奴才的規矩。倘若此人願意攜帶二千金來嫁閣下,閣下要不要呢?」西園子道:「自然不要。不但我不要,恐怕天下也沒人敢要。」老殘道:「然則閣下早已知道有心犯法的人品,實在不及那不得已而後犯法的多矣。婦人以失節為重,妓女失節,人猶娶之,為其失節出於不得已也。某甲之妻失節,人不敢要,為其以能失節為榮也。強盜、鹽梟之犯法,皆出於饑寒所迫,若有賢長官,皆可化為良民,故人品實出於前三種有心犯法者之上。二公以為何如?」東閣、西園同聲說是。

  東閣子道:「可是近日補哥出去遊玩了沒有?」老殘道:「沒有地方去呢。閣下是熟讀《北里志》、《南部煙花記》這兩部書,近來是進步呢,是退化呢?」東閣子道:「大有進步。此時衛生局已開了捐,分頭二三等,南北小班子俱是頭等。自從上捐之後,各家都明目張膽的掛起燈籠來。頭等上寫著某某清吟小班,二等的寫某某茶室,三等的寫三等某某下處。那二三等是何景象,我卻不曉得,那頭等卻是清爽得多了。以前混混子隨便可以占據屋子坐著不走,他來時回他沒有屋子,還是不依,往往的把好客央告得讓出屋子來給他們。此時雖然照舊坐了屋子儘是不走,若來的時候回他沒屋子,他卻不敢發膘了。今日清閒無事,何妨出去溜達溜達。」老殘說:「好啊!自從庚子之後,北地胭脂我竟未曾寓目,也是缺典,今日同行甚佳。」

  說著便站起身來,同出了大門,過大街,行不多遠,就到石頭衚衕口了。進了石頭衚衕,望北慢慢地走著,剛到穿心店口,只見對面來了一挂車子,車裡坐了一個美人,眉目如畫,面上的光彩頗覺動人。老殘向東閣子道:「這個人就不錯,儜知道他叫甚麼?」東閣子說:「很面熟,只是叫不出名字來。」看著那車子已進穿心店去,三人不知不覺的也就隨著車子進了穿心店。東閣子嚷道:「車子裡坐的是誰?」那美人答道:「是我。你不是小明子麼?怎麼連我也看不出來哪?」東閣子道:「我還是不明白,請你報一報名罷。」車中美人道:「我叫小蓉。」東閣子道:「你在誰家?」小蓉道:「榮泉班。」說著,那車子走得快,人走得慢,已漸漸相離得遠了。

  看官,你道這小蓉為甚麼管東閣子叫小明子呢?豈不輕慢得很嗎?其實不然,因為這北京是天子腳下,富貴的大半是旗人。那旗人的性情,最惡嫌人稱某老爺的,所以這些班子裡揣摩風氣,凡人進來,請問貴姓後,立刻就要請問行幾的。初次見面,可以稱某大爺,某二爺,漢人稱姓,旗人稱名。你看《紅樓夢》上,薛蟠是漢軍,稱薛大爺,賈璉、賈環就稱璉二爺、環三爺了,就是這個體例。在《紅樓夢》的時候,璉二爺始終稱璉二爺,環三爺始終稱環三爺。北京風俗,初見一二面時稱璉二爺、環三爺,若到第三面時,再稱璉二爺、環三爺,客人就要發膘鬧脾氣,送官、封門等類的辭頭汨汨的冒出口來的,必定要先稱他二爺、三爺才罷。此之謂普通親熱。若特別的親熱呢,便應該叫小璉子、小環子。漢人呢,姓張的、姓李的,由張二爺、李三爺漸漸的熬到小張子、小李子為度。這個道理不但北方如此,南方自然以蘇、杭為文物聲明之地,蘇、杭人鬍子白了,聽人叫他一聲「度少牙」,還喜歡的了不得呢。可見這是南北的同情了。東閣子人本俊利,加之他的朋友都是漂亮不過的人,或當著極紅的烏布﹔或是大學堂的學生﹔或是庚子年的道員,方引見去到省﹔或是匯兑莊的大老板。因為有這班朋友,所以各班子見了他,無不恭敬親熱,也無人不認識他,才修出這「小明子」三個字的徽號,在旁人看著,比得頭等寶星還榮耀些呢。

  閒話少講,卻說三人慢慢地走到了榮泉班門口,隨步進去。只聽門房裡的人「嘷」的叫了一聲,也不知他叫的是甚麼。老殘便問,東閣子答道:「他是喊的『瞧廳』兩個字,原是叫裡面人招呼屋子的意思。」三人進了大門,過了一道板壁腰門,上子穿堂的台階,已見有個人把穿堂東邊的房門簾子打起,口稱:「請老爺們這裡屈坐屈坐。」三人進房坐下,看牆上囗囗,知是素雲的屋子。那伙計還在門口立著,東閣子道:「都叫來見見!」那伙計便大聲嚷道:「都見見咧!都見見咧!」只見一個個花丟丟、粉郁郁的,都來走到屋門口一站,伙計便在旁邊報名。報名後立一秒鐘的時候,翩若驚鴻,婉若游龍的去了。一共來了六七個人,雖無甚美的,卻也無甚醜的。伙計報道:「都來齊了。」東閣子道:「知道了,我們坐一坐。」老殘詫異,問道:「為何不見小蓉?」東閣子道:「紅腳色例不見客,少停自會來的。」

  約有五六分鐘工夫,只見房門簾子開處,有個美人進來,不方不圓的個臉兒,打著長長的前劉海,是上海的時裝,穿了一件竹青摹本緞的皮襖,模樣也無甚出眾處,只是一雙眼睛透出個伶俐的樣子來。進門便笑,向東閣子道:「小明子呀,你怎麼連我也不認得了呀!你怎麼好幾個月不來,公事很忙嗎?」東閣子道:「我在街上,你在車子裡一幌……(下缺)